1992年,19岁的她被人从中越边境拐卖过来,嫁给大她12岁的爸爸。在家里,亲戚们一般叫妈妈“阿梅”,背地里,偶尔也叫她“越南梅”。
打我懂事后,因为怕勾起她想家的情绪,我从不敢多问她小时在越南的事情,偶尔谈起的,只是关于外公家的一些简单情况。
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,我大略拼凑出了她的少女时代:
外公是位铁匠,收入不错,家里还算宽裕,有个种满了花的大院子。外婆是全职主妇,生了10个孩子,妈妈排行第八,性格彪悍,学校有男生欺负舅舅时,她就会跑过去一脚踹到那些男生身上,打不过的话,就抓起砖头扔过去。
念中学时,妈妈厌学,被嫂子用两斤龙眼引诱,辍学回家照顾小外甥。因为兄弟姐妹太多,妈妈觉得外公外婆冷落了她,所以一心想早点独立,有一个亲戚的姐姐,说可以带她偷渡到中国打工,赌气的她瞒着外公外婆越过了边境。后来妈妈才知道,这个姐姐原本是打算把她带到边境卖给人贩子——结果两人一起中了圈套,坐了很久的车,被拐卖到境内一个农场里。那个农场曾是越南难侨归国的安置点,也是后来“越南新娘”的集散地。
跟几个同样从边境转被移到农场里的“老乡”一样,妈妈的随身物品都被收走,身无分文,语言不通,插翅难逃。
被拐骗来的女人大概有七八个,每隔一段时间,就有人被买走,随后又有新的人补充进来。这些人当中,有像妈妈这种十八九岁的姑娘,也有四十多岁的阿姨,还有十三四岁小女孩。对前来“买老婆”的人来说,她们都是 “越南新娘”,无关年龄大小。
要是有“越南新娘”反抗不想嫁,农场的老板便会把人带到一边,打到顺服。期间,有公安的人来检查过几次,老板就把妈妈她们藏在一个大衣柜里,威胁说“被发现了,你们都要坐牢”,吓得她们都一动不动。
刚被关进农场时,妈妈曾觉得“这辈子都完了”,可时间一久,这样非人的日子,反而激起了妈妈的求生欲,开始想要伺机逃跑,“无论怎样,先出去再说”。
2
第一次见到爸爸时,妈妈已经在农场里待满3个月了。
“你表伯本来想叫他要个胖一点的,但是他不喜欢,就选了我。”妈妈说这话时,我不懂她这是自豪,还是无奈。那时,她决定先跟爸爸离开农场:“我本来是打算跟他回去,偷他一点钱逃走的。”
村里和妈妈一样的越南阿姨不少,她们有的嫁给了胡子白花花的叔公辈的老人,有的嫁给了走不了路的残疾人——相比这些男人,大妈妈一轮、身体健康的爸爸算是不错的,除了穷。
“家里穷得找个坐的凳子都没有,比你外公家差多了。(回来后)第二天你奶奶就给了你伯母50块,带我走了两个小时山路,去镇上买了一套内衣和一条西裤,当结婚用的新衣服。”这是妈妈跟我描述的跟爸爸回村时的情景。“结婚也没什么仪式,就吃了顿饭。”
妈妈在村里最早熟悉的人,是跟她一样来自越南的阮姨。阮姨与妈妈同龄,比妈妈早一年来到村里。阮姨的双亲在越南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老师,聊起往事,她总说:“这里的条件比我家差太多了,但是没办法,人贩子拿着刀逼我嫁——就在下面那片玉米地——我就哭着来了。”
也许,在生活条件上,妈妈和阮姨感同身受:外公家靠海,鱼虾曾是妈妈以前的日常食物。到了我家之后,一天两顿,不是煮木薯就是喝粥,清淡得让她受不了,又水土不服,半夜发烧没办法去看医生,奶奶按照土偏方,去厨房抓来七八只蟑螂碾碎,冲开水让她喝下——后来,妈妈告诉我,我小时候发烧时,她也是这么给我治的。
妈妈和爸爸最初的相处,就是两条平行线:“他每天都开个拖拉机去镇上玩,天黑了才回来,回来了我就帮他提洗澡水,然后吃饭——你奶奶叫你大伯的3个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我,去厕所都要盯着。”
不过妈妈并不在意这些——她同意嫁给爸爸,原本就是为了先逃离农场,再伺机逃回越南。为了逃跑,她来村子3个月的时间,就学会了不少本地的白话,“我看他们说话,一点一点慢慢学,不会说话,怎么逃跑?”
之后,妈妈便开始想实施她“偷钱逃跑”的计划。她翻遍了爸爸的床顶,发现只有几张白纸和几包香烟。她又去问奶奶拿钱,说想去镇上买点东西。奶奶说:“买什么买?没钱!钱都用来买你了!”
妈妈说,奶奶这话半真半假:爷爷去世早,奶奶把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拉扯大,在那个年代已属不易。儿子成年后,奶奶把家里所有积蓄都用来帮我的伯父娶邻村的伯母上面了,买妈妈花的2800块钱还是爸爸借回来,这笔钱,是妈妈后来自己靠种花生卖才还上的。
所以,后来妈妈老对我们说:“我是自己买了自己给你爸当老婆。”
偷钱的计划落空,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
妈妈说,隔壁村有位从越南来的兰姨,当初哭闹着要走,最后被锁在阁楼里。兰姨把蚊帐拆下来,一头系在窗上,一头甩到窗外,然后顺着蚊帐爬了下来。可她跑到客运站,因为不会说白话,本地司机猜到她的来历,直接拒载。于是,兰姨又被带了回去,继续锁在阁楼里。
那时在村里人看来,只有生了孩子、有了母亲的角色,“越南妹”才能可以当作一个人来看待,而非花钱买回来的商品。后来,兰姨因为生不出孩子,就被转手卖掉了。妈妈怀上哥哥前,爸爸和亲戚们也不是没打算过将妈妈转手卖掉过,“都这么久了,肚子还没动静,不会是生不了吧”。
知道兰姨的遭遇后,19岁的妈妈能做的,只能是“再等等看”。这一等,就等来了哥哥和我。
3
1994年5月,我哥哥出生了。没有医生和护士,只有一位接生婆、一把剪刀和一盏散着鹅黄色光线的灯泡。生完哥哥的第三天,妈妈就自己去井边打水洗衣服——因为奶奶说,不能碰坐月子的女人的东西。
两年后,同一把剪刀也剪断我了的脐带——在我之前,本来还有个哥哥,因为妈妈怀孕的时候还去挖地,流产了。
妈妈说,我出生那天停电,爸爸不在家,回来后听见“是个女孩”,他并不高兴。奶奶不准爸爸进生过孩子的屋子,妈妈叫爸爸点一盏水油灯,他只在门外伸手递进去,说:“出来拿吧。”
然而生下我们,并不代表妈妈就拥有了平等的地位。
有一次,邻居家的妇人来我家闲坐聊天,说话间,突然问我:“你的妈妈是越南人,你会不会觉得羞耻?”
我当时愣了一下,在角落里的妈妈也怔怔地挺直了背。我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邻居的了,但后来,妈妈也常会这么问我,我知道,这句话肯定成为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。
于我而言,她和别人的妈妈一样:每天清晨给我编好看的辫子;没钱给我们买玩具,就用竹篾编很多的小人给我玩“过家家”;夏天她会找来一张凉席铺在院子里躺着,看我和哥哥追萤火虫直到夜深;我和哥哥若是调皮,一样也要挨批评。
只有在亲戚口中听到“越南妹”,我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妈妈是个“买回来的越南人”。
小时候,经常听说村里有越南阿姨“走了”,偷渡回越南之后没再回来。每听到谁家小孩的妈妈“没回来”,我第一反应就是:“不能让妈妈走。”
在我6岁那年,妈妈还是决定回去看外公了。她出发那天,我一边哭一边追着摩托车跑,想让她也带上我。最后,自然是没追上。
她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里,总有亲戚以戏谑的口吻问我:“哎呀,你妈妈是不是不回来了?”他们每问一次,我都会害怕得睡不着觉。
半个月后,妈妈回来了。她说外公外婆极力反对她回中国,但她实在放不下我和哥哥,最后说服了家人放她走。从那以后,虽然依旧有人喊我是“阿梅的越南妹”,但我心里暖暖的,很感激妈妈没有抛下我。
让我后来更感激她的,是这次回来后,她像下定决心一样,说无论如何要在能力的范围内,给我和哥哥最好的生活。
我和哥哥听得似懂非懂,只知道那一年后,我们家搬到镇上去了——妈妈把村里的山地承包下来开了荒,种了几个山头的橘子树。有了收成之后,爸爸本想把村里的泥砖房推倒重建,妈妈坚决不同意,理由是哥哥和我每天上学都要走1个小时的山路,她希望搬到镇上去,那样我们上学只需要5分钟的路程。
爸爸不同意,协商不成,妈妈便一意孤行,到镇上去打听,找到一套老瓦房,拿着身上仅有的两万块钱,又东凑西借,筹够了3万多,逼着爸爸去签字——连卖房子的爷爷都对爸爸说:“你老婆可真能干。”
搬家之后,妈妈就在隔壁一个鞭炮厂找了一份工作——用红纸卷鞭炮。每天早上6点她就起床给我和哥哥准备早餐,然后熬制卷鞭炮用的浆糊,一个月最多只有400块。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想象,妈妈是怎样用这400块维持一家五口人的开销。
直到现在我都记得,小时候我穿的胶凉鞋坏了,妈妈就会在晚上煮饭的时候,用火钳把在别的鞋子剪下的一块胶烫融,将鞋子断裂的地方接起来,然后给我穿上。每次她都会说:“先穿着吧,等不能穿了就给你买新的。”
每次见到小孩子打扮得精致,她都会拉着我要我看,说:“如果你小时候这么穿一定比她好看。”
4
我一直认为,爸爸妈妈虽然不算如胶似漆,但也算相敬如宾。妈妈从不在我和哥哥面前与爸爸吵架,即便生爸爸的气,也不会忘记叮嘱我和哥哥给爸爸备好茶。爸爸喜欢吃的东西,妈妈记得一清二楚,吃饭的时候,总是把好吃的端放到爸爸面前,爸爸不喜欢她穿太鲜艳的衣服,她也从来不穿。
作为儿媳妇,她对奶奶也是尽心尽力:即便当年她做月子时,奶奶薄待她,只给她煮了一星期的鸡蛋汤,但在伯父和叔叔常年外出、未尽任何赡养义务的情况下,妈妈也从未计较过那些龃龉,让奶奶一直跟我们一起生活。
决定搬去镇上后,奶奶曾一直担心妈妈会把她留在村里。直到搬家前妈妈问奶奶说:“我们要搬家啦,你东西收好了没?”奶奶这才喜出望外。忙活半天,奶奶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木箱子装不下那些被褥,就去问妈妈可不可以找个绳子捆好了到时放车上。妈妈说:“我给你买了新的,你还要它干什么。”
住进新家一年后,奶奶就很安详地走了,没有预兆,没有病痛,走的前一晚,还和我们一起喝了妈妈煮的糖水,妈妈给她买的那根拐杖,就安静地放在床头。
那时家里的人情往来,大多都是妈妈在操办,亲朋好友也都夸妈妈能干,她已然从一个买来的越南媳妇儿,蜕变成是我们家的主心骨。
千禧年前后,妈妈跟别人借了4000块,帮单身的叔叔娶回了同样来自越南的婶婶。
婶婶是村里的“第二批”越南新娘——爸爸买回妈妈时,是村里“越南媳妇潮”的第一个高峰期,当“老一批”的越南阿姨打通了回家探亲的通道,村里娶不到老婆的光棍会支付一定的“媒人钱”,请她们“做媒”给他们“介绍对象”,“第二批”越南新娘就被带过来了。
婶婶原本在越南未婚先孕,生下一子,碰巧村里一位“老一批”的阿姨回去探亲,她就“偷偷跟过来玩一下,顺便打工”。婶婶没想到自己会被卖了,起初拒嫁,见过叔叔之后,又觉得叔叔长得不错,还有妈妈这位“老乡”嫂子,就答应了。
妈妈为叔叔婶婶的婚礼费了好大心思,宴请宾客,拜堂,跨火盆,所有仪式一样没落。娶回婶婶后,妈妈又去承包了竹山,靠卖竹子一点一点地把买婶婶的那笔钱还上了。一年后,婶婶生下了杰弟弟,妈妈为了婶婶晚上能好好睡觉,就把杰弟弟抱过来照顾。
妈妈有三个远房表妹,在越南由于个人问题无法成家,妈妈就把她们带来国内,为她们一一安排“相亲”。最后三个表妹一个嫁到市区,一个嫁到隔壁村,一个嫁给了爸爸的堂哥。终归不是人贩子,妈妈虽然也收了不多的“媒人钱”,但很用心地为表妹们操办婚礼,后来她们生孩子的时候,妈妈还经常去探望。
我9岁那年,外公来了。他是一个眼角有好看皱纹的老人,穿着白衬衫,带着鸭舌帽。和我们住了几天,临走时,他对妈妈说:“好好把孩子养大吧。”
后来闲聊时我会与妈妈开玩笑,说如果当初她在越南重新开始,也许生活会过得很好。但妈妈很认真地回了一句:“无论我在哪里,我永远都不可能放下你和你哥哥。”
在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以为妈妈的这份“放不下”里,除了我们兄妹,也是有爸爸的。
直到2012年我念初三时,妈妈毅然选择离开了家,我才知道,她确实只是放不下孩子。
5
那年夏天,妈妈外出打工,与她一同消失的,还有镇上的一个重庆叔叔,大家平时有往来,哥哥和我都认得。
也许是从未体会过被人追求的感觉,没过多久,妈妈在电话里忍不住给我分享,说叔叔待她有多好。虽然她没点明,但我都明白了。于是,那年冬天看到他们两人牵着手出现在我面前时,我也就没有很惊讶,更没有气愤。
妈妈说重庆叔叔的父亲去世了,她要陪着去奔丧,临走前想见我一下。我们草草吃了顿饭,我全程沉都浸在愧疚当中,因为我不知道回家要如何向爸爸解释。
妈妈总是说离开爸爸是因为想给我筹钱读书。因为我曾对她说过,我想考市里最好的高中,然后考个好大学。当时哥哥已经无心向学退学打工了,妈妈不想我因为钱的问题辍学——我的高中每年学费1960元,生活费每月500元,不算多,但那时候家里穷得真的拿不出来。
当然,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爸爸。离开家之后,妈妈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很多以前我不知道、而她也不愿提的往事:
我出生之后,爸爸带妈妈去结扎,只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就离开了,留她一个人在医院任由大夫摆布。手术结束之后,仍不见爸爸人影,妈妈疼得几乎走不了路,一个人晕眩得几次差点跌倒,蹒跚挪步许久,才在街头找到正在和朋友聊得火热的爸爸。
妈妈问:“你把我一个人放医院,万一我死了,被扔垃圾桶里,你怎么办。”
爸爸回:“就这么办呗。”
……
2011年,邻居要将原来的老瓦房拆掉重建,由于两家房子连在一起,邻居一拆的话,我们家右边也就没有墙了。于是协商之后,两家决定一起把房子推倒重建,需要将近20万。
家里没钱,妈妈只能自己动手学砌墙,以节省人工成本。爸爸就在一旁看着,不满意的时候就指指点点。
妈妈和爸爸争吵说:“你就知足吧,下辈子你还想找我给你盖房子?”
爸爸就说:“这辈子都怕了,还要下辈子。”
最后,两层楼房的砖块,都是妈妈自己堆砌上去的。
妈妈说,她本来希望爸爸能跟她一起为我和哥哥撑起一个家,但爸爸非但不努力挣钱(家里的大小开支几乎都是妈妈挣回来的),扎根在内心深处的大男子主义,也让他始终没能把妈妈当成一个平等的人去看待。
当然,我家的亲戚们也没有给予妈妈应有的尊重。虽然他们表面都夸妈妈能干,但私下还是会言语,觉得妈妈如风尘女子一样可以戏弄。姑丈曾说过,如果哪一天妈妈回越南了,爸爸也“没必要去追”,“就当花几千块买两个孩子养呗”。
听见这些损伤妈妈自尊心的话,爸爸从没有半分维护。最后,爸爸的一句“我何必养你?养猪都好过养你!”,成了妈妈彻底离开的导火索。直到现在,这句话仍让妈妈介怀,让她觉得屈辱之余,也对多年来尽心尽力的付出没能获得丈夫的认可、没换回来对等的爱和尊重感到绝望。
跟村里常常打老婆的男人比,爸爸确实从没动过妈妈一个指头。所以,妈妈的离开让他们颇感意外。
但我知道,村里很多的越南阿姨,在心里上早就已经“逃离”了丈夫——妈妈和她们交流一般都用越南语,从小泡在越南语里长大的我自然能听出,她们的悄悄话中,每个人都各自有个“他”。
比如婶婶——叔叔常年外出打工不回家,她常日无聊,便和那个“他”暧昧地来往,被叔叔撞破而大打出手。在那之后,婶婶消停了一阵子,不久又换了一个“他”。婶婶每年都回越南几次,但这么多年来,她只带叔叔回去过一次,剩下的时候,要么她自己回去,要么和那个“他”回去。
在妈妈离开前,相比这些“乱来”的、只能用不堪的话去评论的越南女人,村里人都把她视为安心持家的模范妻子。但妈妈最后居然也走了这么一步,背后人们怎么说,我也不想知道了。
妈妈离开后,我也想了好久——也许这种逃离是一种补偿心理,她们选择伴侣的权利和无法在丈夫那里得到的认可,在那个“他”的身上得到了吧?
6
妈妈走后,只与我一直保持着联系,我应该是家里唯一一个明确知道妈妈重组了家庭的人。其实爸爸心里一直觉得她跟别人在一起了,但他始终在等有人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。
妈妈离开第一年的大年初三,跟爸爸在电话里吵了一架,原因是我家的亲戚不断地对妈妈施压,责备她不回家过年,弃家庭、子女于不顾。妈妈认为是爸爸对亲戚说了她的坏话。他们越吵越激动,最后爸爸情绪失控,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枕头上哇哇大哭。我看着他,手一直在抖。
从那以后,爸爸总是抓住与我独处的机会,询问妈妈的状况:她在那里?和谁?跟别人在一起了是不是?那个人是不是很有钱?
问出这些问题之后,他总会加一句“现在那么多人看我笑话,我都抬不起头做人”。
以前,爸爸的衣服、内裤、毛巾、牙刷、剃须刀,衣食住行都是妈妈打理,妈妈离开之后,他竟连续两年没买新衣服。我心疼之余,不想他再受打击,每次他问起妈妈,我就找借口赶紧离开。
离开爸爸后,妈妈跟叔叔去了重庆。
叔叔的原配妻子于2000年难产去世,从那以后,他心灰意冷,无心打理家事。整个村子的人都觉得他这辈子“也就这样了”。
妈妈的到来,引起了整个村子的轰动,也给沉寂已久的村子带来了活力。妈妈总是热情地跟所有人打招呼,力所能及地帮村里老人干活。老人们疼她,给她送各种新割的菜;小孩子们喜欢她,总是去帮她给楼面洒水;叔叔的家人也敬重她,对她百般呵护。她偶尔也会与叔叔闹矛盾,会满肚子委屈地打电话给我诉苦,大多都是说叔叔爱吃醋,对她不信任,不准她与别的男人接触。
我第一次去重庆找她,她开着男人开的摩托车把我接到村里,问我那里是不是跟我家搬到镇子前一样,“都是在山里”。
我看看荒败的四周,点点头。
她远走了1600公里,似乎又回到了原点,只不过陪着她开始新生活的人,是她自己选择的。
跟叔叔在一起,妈妈常常闹心的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们家的亲友。一直以来,因为惧怕流言蜚语,她对外都是说是“外出打工、工作忙、没有时间回家”,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离开爸爸、选择了别人——可能,是想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?
妈妈也一直与小姨(越南带过来的表妹之一)保持着联系。每当小姨告诉她一些别人讲的闲话,她就会很委屈地对我复述一遍,然后问:“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” 同样来自越南的婶婶,对亲戚不是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,就是说她死了,渐渐地,妈妈与婶婶就决裂了。
更让妈妈为难的是哥哥。